《云泥之别》
▶一句话文案◀
他没想到,她踏破天光把他从天牢里救出来,是为了让他替她收尸。
01
这将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02
许青阳这个人造访我是从来不走正门的,上一世在封建制度下克己复礼规肃雅正的许大人这一世变得极其现实,每次来混吃混喝还带打包的。
立冬那天,许大人裹着微凉的风从窗户上蹦下来——这是他最常用的进屋方式——他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很自然的在我的床上盘腿坐下:“开始吧,陆小姐。许某洗耳恭听。”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故事了,每讲完一个故事,我就会忘记那一部分记忆。但越到后来,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越不能让我感到放松,每当我猛然从无意识的放空中回神,那种茫然和心中空无一物的感觉都会让我心慌。
我开始犹豫。
“陆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许青阳表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真诚。
这一次,我没有将真实感受告诉他。
“许大人,今天能允许我做听众吗?”我问。
出乎意料的,许青阳丝毫没有犹豫,“当然可以,陆小姐想听什么?”
我无措的摇摇头。
“我跟你讲讲安明年间的长安吧,女孩子最爱听了。”
“为什么?”
“因为那是最容易一步登天的年代了。”
03
安明二年,许青阳7岁。
这一年,西凉铁骑踏破平襄,西北烽烟四起;这一年,汝河泛滥,南方民不聊生;这一年,大明宫的人们似乎还未从宫变的血气中走出,道路以目。
这些都与许青阳无关。
他出生在长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
长安东富西贵,他家他家在最南边,街名清水,是个藏污纳垢、鱼龙混杂之地,住着至穷至贱之人。
这一年,金銮车碾破晨曦,停在许青阳面前。
他父母行商,天南海北无踪。他小时吃百家饭,邻居张家有个姑娘,长他十岁,怜他年幼,待他如姐如母。管他吃食,问他寒暖,他唤她阿姐。
这日他端着一碗干饭坐在阿姐门前,被浩荡的车驾吓呆,汤碗脱手,在地上四碎。
南方犯涝,淹了许多农田。这年头粮贵,许青阳三日未进米,饿得眼昏,沿街敲了百家门,只挨了拳脚和石头。连张老父也撵他,是阿姐偷塞了他一个碗——稀粥坨在在碗里,是难得的吃食了。
此刻碗掉了。
他伸手要去捡那落在污泥里的干饭,一只枯瘦的手托住了他的。
那是个面白无须,年纪颇大的男子,开口尖细的嗓音让许青阳震悚。
“小童,这里可有位如玉小姐?”
他依稀记得阿姐闺名如玉,但这里没有什么小姐。
他茫然的点头,摇头,呆的像块木头。
男子拍了拍他的头,带几位身穿黑甲的武士直接闯进去。
不过几息,男子一行叫阿姐全家恭恭敬敬的送出来,他们朝那华美的车驾不住地叩头,额角磕破,鲜血渗进青泥。
阿姐被黑甲们团团围着,战战兢兢地要上那鸾车,上车前她猛的回头,那张不住流泪的脸上布满了无措与惊恐。
男子温和的说了什么,阿姐踉跄一下,跌进那炫目金涡里。
许青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老父震恐的拽过他,死死捂住他的嘴。
他脸色绛红,几乎窒息。
车驾消失在霞光里,像纵云而去。
04
那夜长安微雨,许青阳就呆呆的坐在门槛上,望着路上的车辙。
只有金銮驾才能压出那么深的辙痕,那么深,深到脏腑,深进骨髓,刻着那少女绝望的面庞,
深渊万丈。
05
街坊们都说,张老父的婆娘会生养,肚皮里钻出一只鸾鸟,飞到梧桐枝上。
一时之间,栖梧宫新晋的如玉贵妃成了清水街所有人的骄傲。
大家都成了亲密无间的一家人,这个人是张老父的故交,那个人是张太太远亲,你借过张家的米,我短过张家的粮。又都成了明目的人,个个都早十几年看出张如玉人中龙凤,不同凡响。光是声称看着张家姑娘上銮驾的人都有十数。
只是谁也没想到,清水街能再得金光普照。
06
安明十二年,活在清水街街坊唾沫星子里的黄金马车,再一次碾破晨曦,堪堪停在张家的破房子前。
一切恍如十年旧梦。
张老父七年前便死了,妻子邹氏弥留半年撒手人寰,许家夫妻也是十数年未归,两家房子紧邻,下雨天漏进屋子的雨水敲成枇杷曲,风吹屋动一个赛一个的活泼。
而那里走出的许家儿郎青衣素面,眉如远山,接旨时如神佛玉立,不卑不亢。
是清水街的状元。
07
金车一路向西,穿过街市,一直到宫门前停下。
一个小太监在墙根候许青阳,一见他下来,麻利的赶到他面前,浑身的活泛劲儿。
在宫里必须步行,小太监引着许青阳,满脸堆笑,一路不重样的说着吉利话,像是怕他觉得这宫道太长,是下人们有意怠慢他。
深宫柳绿,连女子的惨叫也格外清晰。
远处一行太监拖着一个破布似的女子迎面过来,狭路相逢,领头的老太监小步过来赔礼,不想那女子突然发狂,看着许青阳尖笑不止。
“你是那清水街的状元吧!和那女人一样,腌臜地方出来的猪狗不如的贱东西!好狠毒的心肠!贱种!都不得好死!你们唔呜呃嗯……”
架着女子的太监给了女子一耳光,眼疾手快的堵住了她的嘴,见她挣扎,又卸了她的胳膊。
老太监赔笑,“一个犯了事的贱婢,不知好歹,污了状元郎的尊耳。”
许青阳淡淡的说,“无碍。”
太监们拖着女子离开。
那女子宫装迤地,一双艳艳的桃花眼,乌黑的瞳仁里装着流脓的刻毒,像要把清水街状元的身体钉穿。
08
许青阳陛见,在御书房随侍帝王的是玉贵妃。
一晃春秋数载,他竟没有立刻认出。
十年前她是清秀少女,十年后她站在帝王身侧,珠翠缠头,宫装繁丽,像熟透了的樱桃,美艳逼人。拿眼斜晲你时勾人心魄,一蹙眉又不怒自威。
许青阳一眼也不敢多看,俯身向帝王跪拜。
头一埋再埋,只能看见女子蜀锦的鞋面。
09
安明十二年的长安,像一锅沸水。
玉贵妃认新科状元为弟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大街小巷。两位清水街的传奇一朝会师,一个入宫十年盛宠不衰,一个初入官场升迁不断,两人一才一貌,前朝后宫,将现世的荣光占尽了去。
安宁十四年,许青阳拜相,为官生涯到达顶峰。
10
“我只知你生前为官做宰,不想你拜相时那样年轻。我十九岁才刚上大一。”
“准确来说我当时还未十九。”许青阳脸上微有笑意,“十八拜相,纵观明史只我一人。便是向前追溯百年,也只甘罗一人在我之上。”
许青阳的骄矜是真切的,而这份骄矜的脆弱也是可以预见的。
——想必这个故事并不会就这样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这样想,一句“然后呢”就变得有些难以开口。
许青阳倒不在意,淡淡的继续说,“安明十五年冬月,贵妃张氏赐三尺白绫,我因连坐下诏狱。”
纵使料想到许大人位极人臣后只有下坡路一条可走,我也没想到事情陡转直下,一念之差,天上地下。
“好突然……”
“不突然。栖梧宫里没有长盛不衰的宠妃。同样的,金銮殿上也没有永远风光的朝臣。”
我默然。
把两人绑在一起的,从来就不是昔年清水街的一饭之恩,而是权力场的利弊权衡,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没有想到这个故事竟有这么一个仓促的结局。”我忍不住叹息。
许青阳挑眉看我,“谁说结局了?”
“你都下诏狱了,接下来就是秋后问斩吧?”
“没那么久,御批是来年三月春诀。不过四个月,能发生的事太多了。”
“比如?”
“比如让一位红衣女侠扛着大刀来救我。”
11
诏狱的日子并不好过,纵是年轻的相国,一朝下狱,也只能啃发黑的馒头。
好在许青阳发迹不过两年,往日过的都是清苦日子,与蛛虫蚁鼠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爹娘,到也没有那么不习惯。
这年冬天,他恰及冠,别人的人生刚刚开始,他的人生却快要结束。情绪上来,许大人偶尔也在牢墙上题几首酸诗——后来那面墙被劫狱的女侠一脚踹倒,哀重的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许青阳当时蹲在另一处墙角吃饭,才有幸没有被波及。只是十三年来第二次汤碗脱手,摔在地上。
尘埃漫天里,女子黑发红衣,横刀立马,像一团烈火烧在安明十五年的腊月里。
天地苍茫,晨光微熹,纵马迎风而去时,洋洋洒洒的白色铺在姑娘的红衣上。
下雪了。
12
姑娘姓洛。
只这一个姓氏,许青阳便知不必多问,但姑娘还是将名字坦荡地告知。
洛语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长安京绝无分号的洛语云,崇德六年皇城失火中失踪了的太常卿之女洛语云。
安明帝得位不正,是弑父杀弟夺的天下,当年满朝噤若寒蝉,没有人有闲心在意一个因留宿慈宁宫而被无辜牵连的幼女,更何况她还是崇德钦定的太子妃。新帝临朝,很快以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了太常卿一家。
彼时许青阳还同阿姐相守,虽忍饥挨饿,却平淡安宁。
所有的一切,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发生。
13
“她出生官宦,流落市井,但不曾为权欲染,也不为世俗侵,她好骑马弄刀,喜饮酒放歌,生性洒脱自由,是天下第一快意人。许某平生,只对她一人心服口服。”
“的确是奇女子。”
“可惜她心里有家恨,也有国仇。”
“?”
“安明二十年洛语云猎场行刺,被乱箭射死在御前。据说她倒下时,皇帝仓皇下马扶她,被她一箭贯胸。”
“她成功了?!”
许青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静静的看着我。
我突然想起,我记得安明这个年号。
安明帝是史书上的明君贤主,有安明盛世,为大明中兴之主。
他没死,在位五十七年,是大明掌国最久的皇帝,他在位后期,天下太平,河晏海清。
所以我不记得历史上有许青阳此人。因为在一个圣主贤臣人才辈出的时代,一个昙花一现的少年相国,太不起眼了。
14
天道恨常。
15
夜深了,许大人终于想起自己来此正题,整衣坐正扬起职业化的微笑。
“那么,陆小姐,开始你最后一个故事吧。”
*文中明朝为虚构,与历史上明朝无任何关系
*如你所见,是个大纲流一发完的短篇,肉眼可见的砍掉了很多内容(看过我脑洞的应该知道这是个长篇,因为咕咕咕不配连载,所以放个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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